岁月的光影里，表妹轻轻浅浅的笑着。
那时，表妹正值豆蔻年华，书读得la很好。暑假里跟随表叔从陕西大荔回来探亲，一路坐火车到洛阳转客车，辗转到家已近黄昏。
盛夏的炎热还未褪去，跟着爹娘下地回来的我们冲了把汗，便抱了一卷草席铺在大门口，脱了鞋子跳上去，舒舒服服地躺着伸展四肢。娘端了一锅豆花汤出来，又转身回去抱了几个碗，便也和我们一起坐下来乘凉。娘和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烟炕里炕着的烟叶还有地里烟叶的长势，我安静地看着弟弟们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玩纸包。残余的夕阳透过树枝洒下点点晕黄，农家清苦的生活里，裹着一种安详的幸福。
表妹跟着表叔就在那时候走进了我们的视线。娘是最先望见走进路口的他们的，随口跟爹说了句：这是谁家又要添客了。爹瞄了一眼，回娘一句：不操那心，来客自有去处。俩人收了目光，接着原来的话题聊。清苦的岁月，让他们对家里来客都生了疏淡的心意，土里刨食的生活勉强能让一家人吃饱，添了客人，一日三餐就不能凑合，善良的他们是不会委屈来家的客人的，生活的困窘便使他们没了好客的心思。
我抬了一下眼，便被来客吸引了，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儿。远远的只看到女孩儿穿了一条连衣裙，很好看，是我在村里的黑白电视里看到过的，曾经梦想自己要是能有一条该多好，哪怕保守的爹娘不让穿，在家里偷偷穿一下也好。一下子便有些兴奋，来客要是我家里的多好，那我就可以挨近的看看她的裙子，可以带她到村里炫耀一下，穿裙子的女孩子是我家亲戚！这件事足够村子里从没穿过裙子的一群姑娘们羡慕了。
心思周转间，他们就到了不远处。男人扬起了声音喊：哥，嫂，是我回来了！娘抬起头看了一眼，诧异了一下，近了，看清了，赶紧拍拍爹：快起来，是你表弟回来了！娘和爹站起来迎了过去。我有点欣喜，那个穿裙子的女孩儿真是我家的客人哦！热情一下子来了，也赶紧起身迎过去。
表叔我认得，是爹的表弟，祖母的亲侄子，前几年回来过，那时候就说再回来了带他女儿一起回来，不用说，这个女孩一定就是了。女孩儿有点羞涩，娘拉了她的手：这是小萍吧，真俊！彼时，日暮淡黄的光晕轻裹着她，眉眼精致，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纯净的如同晴日的天空。
表妹是美的。不同于我们粗糙的生活，身为独女的她，被表叔表婶养得很精致。在陕西大荔农场子弟学校工作的他们，经济条件很好，同样的年龄，我们早已经帮着家里下地干活了，表妹却还是一天一包牛奶的娇养着，琴棋书画的教导着。表妹会很多种乐器，表叔为她请的有家庭教师，字写得很漂亮，还会画画下棋。她没拿这些在我面前炫耀，只是很认真地想教我，我却因为她骄傲的不得了——因为她有好多条裙子，都很漂亮，每天都要被我拉着在村子里来来回回地散步，吸引了很多女孩子的目光，她们连带看我的眼神都带着艳羡......那时的她尚在读初中，英语说的很好，这使得我们这些没有正规英语教师的农村学校的学生娃子们对她愈发的崇拜，就连村里的英语代课老师都说表妹发音很准，听起来原汁原味的就像外国人说的，还专门买了一个西瓜拎着，来我家找表妹学音标。因为表妹，我成了村子里女孩儿男孩儿羡慕的对象，而我的写作能力又使表妹羡慕不已，见天儿缠着要我教她写作文。作文是她的弱项，那时的我已公开发表过文章，这使得我在对表妹的羡慕中很是找回了一点自信。
表妹是安静的，话不多。来了不到十天，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初始我以为她那样娇养着，肯定是远离了乡村田野的，第一次带她去挖野菜，是想给她一种新鲜感。那天表妹是兴奋的，挑凉快，天擦亮就起来，换掉了漂亮裙子和凉鞋，穿了长裤布鞋，跨个篮子和我出了门。因为贫困的生活，自小就没少跟娘挖过野菜，知道的很多，我以为这点可以成为在表妹面前炫耀的资本，一到地里便开始给表妹介绍，那些是野菜，那些是杂草，那些野菜很好吃，那些野菜吃了扎嘴烧心。表妹很认真地听，跟着我安安静静的，直到看到地边上那一簇簇狗尾巴草，她才惊喜地叫了一声：“姐，老家这里也有狗尾巴花啊！”我回了回头走过去，伸手拽了一大把：“这有啥稀罕的，老家到处都是呢。”随手编了个圈圈递给表妹：“戴在头上，可以遮挡太阳。”表妹由此便开了话题，一改往日的少言少语。她说姐你知不知道，这狗尾巴草也叫狗尾巴花，它有自己的花语呢！它的花语是沉默、暗恋、艰难、忍耐，不被人理解的爱。我笑笑，花草就是花草，哪里有什么花语。表妹很坚持的说，是植物老师说的，每种花都有自己的花语，代表的都有不同的含义，她特别喜欢狗尾巴花，因为狗尾巴花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在哪里都可以生长，荒草地里它最多，代表的是坚韧不拔的意思，它还代表友谊，可以赠送朋友，表示自己会默默陪伴在对方身边。我愕然，这么普通平凡的狗尾巴草还有这些学问啊！
那天我们拽了一大捧狗尾巴花，回家后表妹找了个瓶子装了水，认真的插好，放在了床头桌上。也是在那时，我才发现，狗尾巴草青青葱葱，纤细柔弱中透着一种勃发的生命力，毛茸茸的，还真好看，可以当花养，也就开始把它叫做狗尾巴花。后来表妹还悄悄告诉我，狗尾巴花还有一个花语，它也表示默默无闻的爱情呢！彼时的我们，情窦未开的年龄，喜欢读琼瑶看武侠，朦朦胧胧的情感，因着“爱情”这两个字，说出口便羞红了脸，娇羞的表妹漂亮极了！
表妹在我家住了二十天，表婶来信催他们回去，快开学了，表叔管理学校的后勤工作，得提前回去呢。临走的时候，我和表妹是不舍得。她送了我一条连衣裙和一本武侠小说《萍踪侠影》，我们约定了要经常写信，还约了以后暑假有时间了再回来。我没有可送表妹的东西，用狗尾巴花编了一个精致的花环，悄悄的放进了她的包里......
表妹走后，我们开始了书信往来，隔三岔五的写信，字斟句酌中写作水平飞速提高，如今想想，写书信还真是练笔的绝好方法呢，可惜现在，书信来往成了古式的回忆，几乎湮没在便捷快速的联系方式中......
我们在信中谈琼瑶聊武侠，探讨书中人物的命运和悲欢，相互倾诉那个时代那个年龄段的心思......每封信里，表妹都会夹一支保存完好的干了的狗尾巴花，我也必回一支。我们就用这种方式，默默地关注着彼此，一经数年......
读了高中后我们书信往来少了，信中不再谈琼瑶聊武侠，隐约的有一种沉重。表妹说姐你其实不知道，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大农场，和你那里差不多，有庄稼有野菜有一望无际的田野，你认识的野菜我也知道，但是爸妈从来不让我去挖，他们说那是粗人干的活，我不需要，只要好好读书就好。姐你知不知道，我好羡慕你，可以去挖野菜，可以去地里跑着玩，而我，放学回来，只能关在屋子里做作业，练字练琴，课外书都被爸妈收走了。我回她，萍儿你知不知道，我们也很羡慕你呢！我们放学得去割草，下地帮爹娘干活，很累很累的。她会回信调侃我，姐要不咱换换？我笑她，你舍得我舍不得，爹娘那么爱我！表妹的信越来越少，后来我去了几封没回音，也就断了。我读大学那年暑假，表叔回来了一趟，呆了几天就匆匆忙忙的走了，他说表妹也要读高三了，没时间回来，假期在补课呢。再后来，我们就断了联系。
后来断断续续听娘说，表妹也去了西安上大学，挺好的呢。有心想写信问问，隔断的几年总归是陌生了，信终是没写。后来有了工作，有了家庭，这些就愈发疏淡了，手机普遍起来的时候，表叔和老家又有了联系，娘告诉我，表妹精神出了问题，治疗了好久不见效果，经常吃药，整个人都胖的变形了。我愕然，咋会呢，娴雅文静的表妹咋会就疯了呢？打电话给表叔，又不好提起这个话题。后来爹和娘就去了一趟，回来只叹气惋惜，曾经多好的一个姑娘啊！
父亲说，表叔家的生活条件三十年了一直没啥变化，八十年代他去过一次，那时候表叔家就有了冰箱电视洗衣机，还有了洗澡间，住的是两层楼房，电灯明晃晃的，吃的也充足，有肉有面的，表妹还一天一包牛奶，请了老师上门教扬琴，可好着呢。现在还是那样子，楼都旧了，也没装修。表叔原来是在一个大农场，后来随着改革，农场拆分归给了家家户户，居住地也就成了一个自自然然的农村，医疗条件和生活条件都不太好，表叔表婶都花白了头发。父亲感叹，在改革的浪潮中不做改变，那是一定要退步的。关于表妹的病情起因，娘叹息，多好的一个孩子，大学毕业在西安找了个工作，谈了个对象，一切都挺好的，偏偏表叔表婶俩人不情愿，逼着表妹和对象分了手，他们又给介绍了个，结婚不久对方就开始家暴，熬了一段离了，后来又结婚了，还是家里介绍的，没过一年，对方出轨，又分了。表妹的精神有了问题，工作也丢了，暴躁易怒，严重时会精神失常动手打人。长期的药物治疗，身体也毁损得很。想起了高中时那些沉重的来信，想起了她对于田野的向往，想起了她对武侠小说的迷恋，那时候的表妹，应该就是极渴望无拘无束的自由的吧！想起了她钟爱的狗尾巴花，她的钟爱应该无关花草，而是老师告诉她的那些花语，她想要有坚韧不拔的性格，渴望有友谊相伴，有朋友默默陪在身边......可是这些，表妹没有，太多的压抑，性格又柔弱娴静，不懂得反抗，内心又不甘，终是酿成了生活的悲剧！
我又开始给表妹写信，每封信里都夹一支狗尾巴花。告诉她，她送我的裙子我一直放着呢，刚开始是不敢穿出来，后来长高了就穿不得了；告诉她那本《萍踪侠影》还收拾得好好的，她来了再拿给她看；告诉她那个找她请教过英语音标的老师退休了，见面还老问她的情况，说她聪明漂亮，很有学问呢；告诉她老家村子外边的地里到处都是狗尾巴花，一簇一簇的，毛茸茸的在阳光下摇曳，很漂亮，生命力超强，石头缝里都能生长......表妹没回过，我就静静地等。大半年后终于收到了表妹的来信，只有一句话：姐，等我可以停药了，就回去看你。信封里，夹了一支透着绿意的狗尾巴花......
微信视频聊天开通的时候，终于见到了视频那头的表妹。四十余岁的人，头发花白，药物引起的肥胖使她有点笨拙。面对镜头，轻笑着说：“姐，我还记着你哩，还有那些狗尾巴花！”她移了镜头给我看，屋子里的窗台上摆放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瓶子，瓶子里插着狗尾巴花，毛茸茸的在阳光里颤动。她说自己现在好多了，好多事都记起来了，困在心魔里懵懂了近二十年，该是醒来了。她说谁都不怨，怨自己不够坚韧，以后她要像狗尾巴花一样，搁哪儿都会生存。
是长期服药的效果，也是自己调理心情的结果，表妹一日一日的好起来，常和我微信聊天。她说姐，我的人生已过了一大半，惋惜吧？还好，没有懵懂到死——说这话时的表妹很轻松，眼里有光。
表妹重又学起了英语，架起了扬琴。做过翻译的表妹很快就熟悉了英语，接了些翻译的活，干得有声有色，还收了一些学生，教扬琴。那次在视频里，她扬着手中的票子，兴奋地给我看：“姐，看见了吗？这是我赚的！我不要转账，就要现金，很有成就感哦，哈哈哈.....”那是她醒来赚的第一笔钱，三千多呢！
暑假的时候，表妹和表叔回来了。一晃，三十多年的岁月就过去了。去高铁站接她们，看着走近的表妹，有些花白的头发，臃肿的身材、沧桑的笑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娴静可爱的小女孩儿了，可是她眼里的光还是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新生后充满了希望的光。
我把抱着的一捧狗尾巴花递给了她，表妹抱住了我，叫着姐，泪便流了下来。她带给我的是那些年我寄给她的信，每封信里都夹着一支狗尾巴花；我抱出了她的来信，满满的一盒子，保存完好。我们一封一封的拆着看，岁月倒流着回到了那一年，表妹一身浅蓝的连衣裙，干净如晴空，在阳光的晕染下，轻轻浅浅的笑......
我想告诉表妹，狗尾巴花在老家村里就叫狗尾巴草，没人拿它当花，是她把它叫成了狗尾巴花，也只有她记着它的花语。
作者：告成镇镇直小学“若思”文学社社长 付凌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