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三月，桃花正妍。
我跟在父亲身后，扛着?头铁锨、拎着水桶，父亲扛着一袋子化肥，到承包的桃园里，给桃树培土浇水追肥。
满树的桃花红红粉粉醉了双眼，花香中仿佛渗透了桃子的香甜，弥漫了心间。看彼时正当壮年的父亲弯腰挥舞，在树下用心翻挖，耐心浇水施肥，小心翼翼像是平时对我们的呵护。桃花掩映下父亲酣畅的笑脸、开朗的笑声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定格成一幅暖意满满的画，深刻在记忆里，任凭岁月打磨，愈久愈清晰......
时隔多年，对于父亲那次带我去桃园的真正用意仍了然于心。那年初春，我们姐弟商量好了似的轮流捣蛋。先是上小学五年级的弟弟和同学逃课，撮土焚香义结金兰，几个结义小兄弟海誓山盟，相约去还没完全解冻的水库破冰取鱼，比智慧试胆量，被父亲逮了个正着；正上初中的我收到了一份没有署名的朦朦胧胧的情书，羞涩着心思恍惚了好多天，成绩明显下滑，父亲是察觉了的，但他一直忍着没问；再有上学前班的小弟拆了父亲为了我们上学方便、粜了一袋子大豆新买的闹钟，一堆零件零零散散无法规整......情绪挤压已久的父亲终于爆发了，罚我们站在飘着雪花的院子里冻了大半晌。母亲为此和父亲吵了一架，骂父亲心太狠，教训完这个教训那个，赌气回了娘家。我也是有怨念的，觉得父亲有点苛刻了，赌气了很长时间不和父亲说话。就是在那年三月的一个周末，父亲带我一起去了桃园。施肥培土浇水，大半天忙过，父亲叫着我到了一棵长得最高的桃树前，看着弯弯曲曲四散蔓延的枝丫，指着一根最大的树枝问我舍得砍掉吗？我摇摇头，都长那么粗了，砍掉了多可惜！父亲说必须要砍掉，不修剪它就会吸收很多营养，影响主干树枝的生长，长歪了也结不了果子。在不太适合嫁接修剪的时候，父亲很干脆地砍断了那根树枝，小心地用泥土封了截口，第二年那里长出了新芽，再后来长出了直直的枝条，过了两年，竟然挂满了一枝芽的桃子。那天，父亲在砍下那根树枝的时候对我说：“妞儿，你觉得我心狠对吧？可是你得知道，这树枝如果不砍掉，它就长歪了，永远也结不了果、成不了材，就像你们，犯了错罚狠了我也心疼，不罚你们，又怕你们长歪了......”父亲说这话时眼里的泪光砸在了我心里，我对他的怨念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也在那一瞬间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父亲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的智慧使得他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却具有与众不同的远见卓识，正是因为父亲长远的眼光，我们姐弟才得以在清贫的生活中坚持读书，从小学读到大学，用知识改变了世代务农的传承。
父亲是睿智的，睿智的父亲给了我足够的自信。小时候因为身材瘦小，我常常不自信，明明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总是踌躇不前。父亲没有给我讲啥大道理，只是变着法儿的给我讲一些身残志坚名人的故事，拐着弯的告诉我，一个人的成功靠的是什么。为了锻炼我，刚上小学就把家里的账务交给我管，我认认真真记录下家里每天的收入支出，根据收入情况，用心计划着每一笔开支，这些经历使得我在成家立业后打理起家务事得心应手。家里每做一项大的决定，父亲都会征求我们姐弟的意见，在父亲眼里，我们都是家里重要的一员。在父亲的引导下，我越来越自信，外在的一些东西慢慢被我忽略，更加珍惜内在的修养，这也使我养成了读书学习的好习惯。
父亲是爱我们的，他的爱含蓄而又深沉。母亲说我刚出生不满十天，她把我包裹着盖在被窝里，自己起来给我赶制小棉衣。四面透风的屋子、不够保暖的被子难以抵御那个冬季的严寒，等她忙了半天去给我喂奶时，发现我嘴唇乌紫，体温很低，不会哭不会张嘴吸允了。全家人吓坏了，轮流抱我在怀里取暖，用尽了办法，几个小时我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一向倔强不信天不信命的父亲，迎着漫天风雪跪在院子里，向苍天许下重诺，愿以他之寿换我平安，若我得平安，又许供奉若干。许是父亲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几个小时候后我在他暖暖的怀抱里弱弱的哭了出来，一家人欣喜的松了口气，父亲却紧紧抱着我泪流满面......母亲说那个冬天，我是被父亲揣在怀里度过的，只要母亲起床，父亲就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小心的抱起我，裹在他的怀里，生怕我再挨冻。那时的温暖我不懂，长大后听母亲讲起，却是暖暖的搁在了心里，后来成长的岁月中无论经历了怎样的风雨，历经了怎样的坎坷，只要想起这份温暖，便不觉清苦......
不满周岁的我因为意外再次受了风寒，那时候没有好的医疗条件，高烧过后落下了气管炎的病根。父亲为此常常愧疚，为了给我治病，寻遍了名医偏方，偶尔一次在集市街头遇到一个游医，说是自制的狼油对气管炎有奇效，也不管效果如何倾囊相购。等我吃完后效果确实不错，症状减轻了很多，父亲便四处寻找，想再买些回来，或许我就真的好了。这种卖药方式那时候称之为“卖当”，他们都不会在一个地方长待，父亲寻了好多个集市终无所获，便一个人悄悄进了深山。一天一夜不见回家，一家人焦急地四处寻找，当他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疲惫地回到家中，我们才知道父亲是去打狼了，他说如果能打到一匹狼，取了狼油，一定会治好我的病，可惜了，那头狼太凶猛，也太狡猾，没斗过。后怕之余母亲狠狠地责怪了父亲：咋不找点人同去哩，遇到狼群咋办，受了伤回不来咋办，没个帮手，也没个传信的，真伤了，一家人咋办，母亲说你不只有一个闺女，还有几个儿子要养的......那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没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一个人躲在一边哭了一场，哭过后感觉心里暖暖的，病情像是减了大半。那以后，我一直说那些狼油没有效果，不用再买了，吃了也是白吃，虽然是浇灭了父亲要用狼油治好我的希望，却是很成功地阻止了他再次冒险进山打狼的念头。我怎能让父亲因为爱我，伤害到自己......
小时候体弱多病的我，经常被父亲背着往医院跑。身材瘦弱的父亲，给了我山一样的依靠。趴在父亲暖暖的背上，那份安心会抵御很多病痛。父亲给我们的爱，温暖了我们姐弟贫困的童年，有了这份温暖，一生都不会感到寒冷。父亲从没有抱怨过生活，没有抱怨过因为养育我们付出的艰辛，每次面对母亲的唠叨，都是那么平静的笑着。那年秋天，父亲跟着别人去生产队薅过的花生地里，刨捡散落在地里的花生。一天没有喝水、没有吃一口东西，当他背着一袋子花生刚进家门，就瘫坐在地上，晕了过去。我们围着父亲哭着唤他，母亲赶紧找人去叫医生，医生看了后说什么问题都没有，就是饿的。母亲给父亲喂了点面糊糊，父亲醒来后母亲一个劲地数落他傻，背着一袋子花生，竟然会把自己饿晕了。父亲摸摸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孩子，歉意的笑了笑：吓着你们了吧，我没事，赶紧让你娘给你们煮花生吃。我知道，父亲不是傻，只是不舍得......
初中是在离家几里地的镇上读的，平时住校。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打乒乓球，那个冬天，因为要参加一个比赛，给老师请了假，在乒乓球室里打了半天的球。教室外边大雪漫天飞舞，我们几个同学边练球边聊天，不亦说乎。去给我送棉衣的父亲竟然在大雪中站了一节课，隔着窗户玻璃安静地看我打球，直到我转身看到他。推开门跑出去，父亲头上的雪随着体温融化后结成了一缕一缕的冰花，破旧的棉袄上晕湿一片。我轻责父亲，来了咋不叫叫我？父亲说看你打得认真，不想耽误你。看我有点不自在，又赶紧说打球也是正事，能锻炼身体。我接过衣服，父亲说衣服里裹着一个烧饼，路过的时候买的，让我趁热吃。我拿出来让父亲吃，父亲执意说他吃过了，我知道在天天吃窝窝头的日子里，烧饼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父亲是绝对舍不得吃的。父亲看着我啃了一口，才满足的转身离去。那个烧饼我是一口一口细细的嚼完的，香甜的味道一直存在记忆里，直到现在仍感觉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漫天风雪中父亲的身影一直搁在心头，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缺课去打球。
读大学那年，我生病住院，异地他乡在同学们的陪伴下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等病情缓解，才发电报告知父亲。父亲挤火车站了近十几个小时，匆匆忙忙赶到医院，见到我解开随身带着的包裹，递给我一个馒头：“吃点吧，没啥给你带，这是你妈做的。”那一刻，我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眼泪，至今想起，温暖中仍有一种难言的辛酸——父亲一路上，就靠着几个馒头、几口冷水对付一日三餐，却把带着体温零零碎碎的钱留给了我......
贫瘠的岁月里，因为我们读书掏空了家底，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学校让订报刊杂志买资料，只要我们需要，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满足。父亲爱我们，爱每一个孩子，我们的一丁点成绩、一丁点进步都会成为他炫耀的资本。父亲用心地对待我们的每一件事，没有敷衍过我们，而等我们长大后，能帮父亲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却总以工作繁忙为理由敷衍父亲。等到那一天来临，等到我们意识到一切都没法弥补的时候，这些敷衍便成了心底的遗憾和永远的伤痛......
父亲是爱我们的，就算生命到了最后，也舍不得让孩子们伤心。住院期间我陪在他的身边，父亲不止一次跟我说，让我走吧，我难受。我说爸您不能走，该过年了，您忍心让孩子们大过年的为您流泪吗？父亲叹了口气说我不走，咱开心过年。灯节的时候，父亲说闺女儿，让我走吧，我难受。我说爸您得坚持着，过了正月，到了二月天暖了您就没事了。父亲重重点了点头，他也想多看看我们、再陪陪我们，该是用了多大的心劲、带着怎样的希望，忍着病痛又坚持了一个正月，终是没有熬过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我是个自私的女儿，让父亲以爱的名义忍着痛苦坚持了那么久，等他大口吐血离去的时候，才知道父亲那一段活的有多么辛苦。父亲是舍不得让孩子们受苦的，他走的时候天气转暖，守灵的我们没有忍受严寒，为他送行的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没有一丝风，暖阳下的我们好像还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
常常很自恋地想：上辈子我一定是个好人，做了很多善事，才会让我在今生今世遇到父亲，成为一个幸运的孩子，在贫困的生活中享受着父亲宽厚深沉的爱。
时隔多年依然能清晰地想起那年三月，盛开的桃花下父亲的笑容，还有父亲在桃园里对我说的话，教科书般刻在了心里，以至于现在，忍不住就会提起，拿这个来引导那些受了父母责备、心生怨恨的孩子们。父亲用心呵护的那片桃园、那一树树桃花、那一棵棵桃树皆如菩提映在心里，让我的人生没有悲凉、没有凄苦，有的只是走过坎坷的勇气、冲破困境的力量、洞明一切的心境，用爱研磨的岁月里充满温情的生活......
父亲用爱给了我一世温暖，多年后我才明白，当年他剪下的那根桃枝，在我的心里早已长成了一棵树，年年枝叶繁茂、繁花盛开，一花一树一菩提，根植在我的生命里......
